人间｜一天的经历就像一生

上午有点事(shì)临时赶回莘县一趟，事办完(bànwán)了还早，把车停在文庙附近，想要找寻一点我小时候旧家的痕迹。 文庙一墙之隔，就是县一中内我的家。某一年大风大雨，文庙内七八百年的老树被削下一大片树枝(shùzhī)，就横(héng)在我家门口。 如今一中变成(biànchéng)了一个小区，文庙也翻修了。我在(zài)我家的位置蹲下来，脑子里默默(mòmò)穿越了一会儿，也许还有一点小时候的空气尚没有被呼吸？ 在完全陌生的空间中(zhōng)摸索了一会儿，找到疑似一中南门的地方往东走，这是我(wǒ)读小学走过无数遍的地方。 一个路口走过去，再往东走，琢磨着应该(yīnggāi)到了，却仍然只是一模一样的(de)楼盘。我用导航搜(sōu)“东街小学”，却根本没有这个地点。茫然地继续往东走，忽然看到左边巷子(xiàngzi)深处有一所铁门，门口写着“中心希望小学”，这就是了。 铁门忽然打开，大(dà)喇叭响起音乐，小学生们走(zǒu)出来，列队回家。我站在门口，拍了一会儿(yīhuìer)视频，有一个学校工作人员走过来，客气地问我有事吗，我告诉他，我以前就在这里读书，那时候这所学校还叫“东街小学”。他就笑一笑，走开(zǒukāi)了。 我和孩子们一起放学回家，走到我家的地方停下来。文庙没有(méiyǒu)开门，我扒着(zhe)窗棂看，只有那几棵老树没有变。 想在家门口吃顿饭。一中南门原来只有一家(yījiā)饭店，现在则是小饭铺林立，甚至连安庆夺夺粉火锅(huǒguō)都有。 我(wǒ)想吃(chī)清淡的蒸菜，有家店卖绿豆糕，门口(ménkǒu)摆摊卖蒸菜，基本都是打包带走的，店里只有一张小桌子。我问可不可以买了(le)蒸菜坐下来吃，顺便借她们的充电器给手机充电。老板娘说，我闺女有，你找她问问。 闺女正在蒸菜摊前忙活。我(wǒ)讲明意思，她(tā)说自己只有一个充电宝，电也不多了，马上拿出来给我用。又不好意思地说是否可以给她留一点，因为她的手机(shǒujī)也没电了。 我连声道谢。蒸菜种类十分丰富，我买了(le)六块钱(liùkuàiqián)的，多刷一块钱给她，作为充电费用。女孩和她妈妈都说不行，要再(zài)给我夹点菜，我说多了也吃不下，浪费。 我还想说，我以前就住对面(duìmiàn)，以前一中就在街(jiē)对面，你们知道吗？我当然没有说。 下午回到聊城，在养老院里陪姥娘(lǎoniáng)。 这次回来，姥娘彻底(chèdǐ)不能走路了，只能坐轮椅。推姥娘出去，到大厅里转了转，有个八九十岁的大爷(dàyé)过来和她打招呼。他耳朵背，声如洪钟，每句话好像都能把地面砸(zá)个坑。 他说(shuō)经常来看我姥娘的人他都认识，谁谁是大闺女，谁谁是儿子，谁谁是外甥女，不过(bùguò)，“我认女同志(tóngzhì)非常困难，换个发型，或者戴个帽子，我就认不出来了。” 他问我姥娘的属相，说自己在手机(shǒujī)上看了一个信息，有四个(sìgè)属相今年会非常厉害。 惭愧，我还真不知道姥娘属什么，赶紧搜deepseek：今年(jīnnián)100岁的人是什么属相(shǔxiāng)？deepseek思考了很久，啰(luō)里啰唆打一堆话出来。大爷不断催我，我就随口说属虎，大爷遗憾(yíhàn)地说，似乎四个属相里不包括虎。 大爷滔滔不绝的时候，姥娘一直摆手示意我(wǒ)推她走，但是大爷不放我走，我就只好站在(zài)那里(nàlǐ)听。我姥娘急得自己推着轮椅轮子往前走，还不屑地说：我属牛。 等到我们走远了，姥娘嫌弃地说(dìshuō)：你要是听他说话，他能说一天。 我推着姥娘到(dào)外面阴凉地里坐下，对面有个大爷招手让她过去(guòqù)。大爷对我姥娘竖起大拇指，说：你100岁了，状态还这么(zhème)好，真是棒棒哒。 这个大爷介绍说，他86岁(suì)了，本来身体(shēntǐ)非常好的，但是骑电动车追尾(zhuīwěi)了一个老头，侧身摔到马路牙子上，股骨头摔碎了，做手术的时候受了大罪。 他推着一辆万能小车，可以当拐杖扶着走路，可以坐(zuò)着，还可以掀起面板上厕所(cèsuǒ)。 我姥娘问(wèn)，这是谁给你买的？ 我姥娘自豪地说，我自己都(dōu)可以给自己买。 我姥娘催我带她上楼(shànglóu)，让我写(xiě)几个字——其实是让我再帮她捣鼓捣鼓她的手机簿，以前的大字对她来说又小了，看不清。 大爷抓住机会顺势说：你也爱写字呀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给我看，都是他的篆刻作品。他一一(yīyī)给我讲解刻的都是什么(shénme)：要留清白(qīngbái)在人间；自强不息；上善若水…… 我夸奖他(tā)刻得好，为了证明是真心夸奖，我拿(ná)起手机来拍，大爷非常快乐。如果遇到一张(yīzhāng)没有拍，他就要格外讲解一下他的构思，说值得我拍一下。 我姥娘不耐烦听我们聊天。在我的想象里，她应该乐于(lèyú)和其他(qítā)老人交朋友——但事实上(shìshíshàng)不是。她某种程度上彻底婴儿化了，包括不需要社交。 我姥娘和(hé)我一样(yīyàng)，喜欢收纳。我和她呆在一起，她就指挥我把她的零食箱子左挪一点、右挪一点，把她的小包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，再重新放进去，仿佛这不是孩子(háizi)一般的无事忙，而是有重大的意义。 偶尔她(tā)停下来，定定(dìngdìng)地看着我，好像努力拨开了衰老的层层迷雾，给我一个我儿时常见的慈爱微笑。 我眼泪哗哗流下来，她看不见。据说(jùshuō)婴儿刚生下来时只能看二三十(èrsānshí)厘米远。 中年的(de)乡愁(xiāngchóu)，老年的存在感，生命末期重回婴儿期。我一天的经历就像一生。 (作者(zuòzhě)为文学博士，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）